|
2#
![](static/image/common/ico_lz.png)
樓主 |
發表於 7-8-2010 22:31:41
|
只看該作者
你說錯了。我從來就不會唱歌。我極力地想要反駁,但知道他們是聽不懂我的話的。
王高傲地昂起下巴。既是如此,把這鸞留下,你們下去領賞吧。
老者及從人眼中閃出光芒,恭恭敬敬地,行禮而退。
他們多得意。因我替他們贏得了什么。鸞降于國,極大的吉兆。每個人都歡喜。
鸞降,那是我精疲力竭的墜落。或者我是人人的祥瑞,但不是我自己的。世間充滿了諷刺。
或許是那老者的一番言語打動了王。他花費時間心力,親自為我設計了一只美麗的樊籠,命巧匠連夜打造。為了匹配我巨大的身軀,用去無數黃金珠寶。
寶石在錯落的純金欄桿上,閃爍幽深冷冷的艷光。從此這便是我的天地了。
我離開山林。飛越沙漠。尋覓的旅程,終結于一場豪華的,終生的禁閉。
我出不去了。但我還是相信,這世上有另外的一只鸞,在某處。象我一樣,寂寞地回旋,融化于曉色天空。它一定在。
王把我賜給他的一名寵妃,喚作迦絲黛。
金籠矗立在幽暗的殿角。一張巨大的波斯地毯從宮殿彼端鋪到此端,繁復艷麗的花紋,無窮盡地伸展著。那樣環環相扣,永不疲倦的圖案,是一種貪婪。日復一日地,生生不息地。我恨這張地毯。廣袤的繁華里,我占據一角。
迦絲黛不喜歡光亮。她寢宮的窗子全部由絲綢窗簾遮擋著。那些,穿越絲路從無限的荒涼中來的華美織物。
她用得起整幅整幅來自中原的絲綢做窗簾。即使是在宮中,亦是奢侈的。但她毫不在意。從未正眼看過它們。
是啊,她有理由這樣的不在乎。王肯給她,不管她要什么。最好的東西要給最好的女人。王說。比如我。
人們總是傾心遙遠難以得到的物事。我是遠方來的異物,就被提拔為最好的東西。沒人去想中原的祥瑞是否也適用于西域。
迦絲黛并沒有要過我。她甚至不知道我。是王將我賜給她。
迦絲黛,這是一只青鸞。那個中原的販絲商人說,它是神仙的鳥。我把它賜給你,它應該和你在一起。王忽然降低他高貴的頭顱,貼近她的耳邊。迦絲黛,你就是神仙。
妃子謝陛下恩賜。
看這只鸞,有多美。你喜歡嗎?
喜歡的,陛下。
我自籠中旁觀這一切。他是王,永遠高高在上,龍行虎步,偶爾給些什么與人,便是“恩賜”。
但在這間昏暗的屋子里,他不自覺地流露軟弱的戀慕。他“賜給”她東西,惟恐她不喜歡。
迦絲黛面無表情地說她喜歡我。我沒興趣也沒信心去博得她的喜歡。
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。迦絲黛,請為我一笑。
于是她蒼白無奈而美麗地笑了。
她一定要笑的。她不可以不笑。王說,請為我一笑,那是命令。但看到王的眼睛,我知道,這個笑容,是迦絲黛賜給王的。他們的地位,忽而顛倒。
王變得很小很低,俯伏塵埃,施盡解數,換得這個女子蒼白的一笑,便歡喜滿足,得以生存。只因他先她而心動。啊,在愛中,眾生都顛倒。
迦絲黛是波斯與中原人的混血。她生著漆黑的頭發,自頭頂潑墨至腳跟。蒼白的臉上,一雙淡碧色的眼睛,清澈透底,但是詭譎。就象她那只波斯貓。
貓亦是王弄來逗她歡心的好東西之一。與我一樣。我這神鳥,忽然變成給女人解悶的消遣,但我不在乎。以這只貓的體積,加上籠子的阻隔,它不對我構成任何威脅。
況且迦絲黛本來也不理會我倆。我和貓。她只知在陰暗的宮殿里坐守著羊脂油燈,遣開所有侍女,默默出神。她只穿黑衣服,看到她就是夜晚。
那些鮮艷的絲綢,她把它們掛在窗子上。
王下朝后,便來找她。帶來各種奇異的東西。水晶杯,夜明珠,石榴石,祖母綠。迦絲黛,你喜歡嗎。
喜歡的,陛下。
為我跳一支舞。
于是迦絲黛將所有珍寶都披掛在發間、身上,開始在華麗的地毯中央,跳她擅長的胡旋舞。她的黑衣裳飄散開來,長發飛旋,踏著顛狂急切的步子,呵,一切都來不及了來不及了,天堂地獄,只此一舞之差。那些珍寶,幻化成夜色中的流螢。
王手中那杯葡萄酒傾流在地上。迦絲黛,你不是人間的人。王的喉間擠出熱切痛苦的呼喚。啊,迦絲黛。他顫抖著取下王冠,戴在她的頭上。我只是人間的王,你卻是天上的神啊。
陛下,妃子當不起這樣的稱呼。
迦絲黛屈膝下跪。燦燦的王冠照亮她的臉,但她的綠眼睛,不泛半點波瀾。
她不喜歡王冠,她不喜歡珍寶,她不喜歡彩衣,她不喜歡光線。
她不喜歡貓。不喜歡我。
迦絲黛什么都不喜歡。
自從王把我賜給迦絲黛,我便不見天日。金籠永遠矗立在幽暗的殿角,沒人記得把我搬出去透透氣。這里沒有晝,沒有夜,永遠是亮著昏黃的油燈,照耀著四壁和地上,那些纏枝連環的艷麗。時間在這兒,失去意義。
我斂著翅膀,局處于這金碧輝煌的小小空間。我都快要忘記,曾經怎樣地展開我巨大的雙翼,天風在身下呼呼地吹。但我記得,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那只鸞。
我將要在此地被幽囚至死了。但沒關系。那只鸞一定是存在的。
白發的販絲老人說,青鸞是神仙的坐騎。于是我沾上圣潔的神光,受世人尊崇。
可是飄渺的云霧,孤獨的飛升,多可恥。
世上沒有成雙的鸞。
我和迦絲黛在一起。王說她就是神仙,但我知道她不是。她只是一個穿黑衣服沒有笑容會跳胡旋舞的波斯女人。
笑容是恩賜。在這顛倒的世界。
呵,這世界里什么是因,什么是果。鳳有凰,鴛有鴦,王有迦絲黛。是什么令一個生命,得有另一生命。生涯茫茫,迢迢千里,都找到。
我蹲踞在籠中,思考著這些問題。與貓鎮日相對,互不理睬。
她總是坐在梳妝臺前。在窗幔下,一張寬大的胡桃木妝臺,烏沉沉的光澤。雕飾復雜的花紋圍成拱形,圍繞住一片微光的青銅。從我所在的角度看過去,可以看到迦絲黛半側的背影,她對住那片青銅坐著。一坐便是一整天。
我知道那東西叫做鏡子,但我不知道迦絲黛為什么要坐在它對面。
昏沉盲目的宮殿里,流光在鏡子上閃爍。
王伸出碩大的手掌,掌中橫臥一個小小的黑玉瓶。迦絲黛,這是和闐來的玫瑰油。
謝陛下賞賜。
聽進奉之人說,要用三百斤花,才制得一兩油呢。迦絲黛,不要小瞧了這一小瓶,它比金子還貴幾分。
陛下之恩,天高地厚。
讓我為你涂上。王站在她身后,將玫瑰油倒在掌心,全部涂抹在她長長的黑發上。
不通風的宮殿里,霎時狂香濃溢。三百斤花,一兩油。被壓榨的多少精血,在打開瓶蓋的彼刻,兇悍地噴薄而出。花不甘心就死,詭異地還魂。
迦絲黛的黑發上,滿附著花魂。
王扶著她的雙肩,向鏡中望著。啊,我的迦絲黛,我不知道我要怎樣對你。王雄壯的頭顱埋進她的發絲里,聲音顫抖。我疑心他可是要被那濃香熏死了。
他是王。在他的國度內,縱橫披靡,睥睨所有的人與獸。她只是他的一個臣民,被他供養的,受他控制的,她的生命都屬于他。但,他迷戀她,不可理喻,變成弱小嬰兒,要依附在女人的頭發里。三千煩惱,都歸他了。
迦絲黛反手撫摸王的頭頸。她的眼睛遙遠冰冷,象沒有表情的祖母綠。
花的冤魂飄散在宮殿里。死亡可以這樣地芳香。
迦絲黛,這只鸞叫過嗎。
陛下,沒有。它沒有叫過。
中原人說鸞會唱出世上最美的歌聲。可是它怎么不會叫?
陛下,也許再過些日子,它就會叫了。
不,我是不會叫的。在山林中和在籠子里,我都是不會叫的。
迦絲黛坐在銅鏡前,頭上戴著一張發網。是王剛剛賜給她的。他親手為她戴上。王對于打扮這個只喜穿一身素黑的女子,有一種狂熱。纖細的黑絲線消失在頭發的底色中,從上到下,這絲網絡住無數顆夜明珠。女人的黑發,憑空生出萬點明光。王離去的時候,眼中也充滿星夜。
她真是美。我也覺得。
她忽然直勾勾地瞪住銅鏡,身子顫抖,雙手死死地抓住梳妝臺的邊緣,指甲陷進木頭里去。她好象看到了極恐怖的物事,整個身體絞扭成劇痛的表情。
仿佛有一世紀。真長。
阿普!迦絲黛以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慘厲聲音叫道。
她猛然擰身。
她身后,遠遠地站著一個人。我從來沒見過這個人。這里除了王,幾乎是沒有人來的。那人一步步走過來。 |
|